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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半月过去。

杨瓒关门苦读,白日闻鸡起舞,夜间秉烛达旦。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势。

功-夫不负苦心人,如此勤学苦练,毛笔磨秃三支,策论总算小有所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许多。虽不及杨小举人,却也有了几分风骨。李淳三人见过,都是连连点头,发出赞叹之声。

杨瓒不以为意,决心勤练台阁体。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达不到王圣、颜圣半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达不到那个层次,就别想着蹦高。

无规矩不成方圆。

与其耗费心思,画虎不成,倒不如中规中矩,脚踏实地。

横平竖直,字字分明,让人看得舒心,于殿试大有裨益。

挥洒自如,写一笔狂草,的确有个人风格。奈何阅卷官看得心烦,天子也未必欣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打定主意,杨瓒勤练策论之时,愈发重视起字体规整。

予人刻板印象不打紧。

初涉-官-场,被人视做古板,总比机灵过头要好。

书童杨土未曾读书,跟在杨瓒身边日久,倒也习得几个字。每日整理杨瓒的手稿,经常念叨:“四郎的字愈发好了。”

杨瓒轻笑,道:“你才看过几个人写字,就知我写得好?”

书童有些脸红,仍是不服气,道:“虽没看过他人,但比先时确实好上许多。我嘴拙,说不出好在哪里,四郎却不能不信。”

“是吗?”

“正是!”

杨瓒仍是笑,明摆着不信。

书童梗着脖子,捧着厚厚一叠手稿,实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为何四郎要烧掉。

“这些都不成文,烧掉吧。”

起初,杨瓒有心藏起手稿。

随后想想,杨土整日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多小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况且,家书已经送出,再做防范,不过多此一举。干脆放开手,将练字的纸交给杨土,让他烧掉。

杨土向来谨慎,口风也紧,看到杨瓒的手稿,没有多说半句。

见此,杨瓒松了口气。

忠心也好,其他也罢。过了杨土这关,其他都好说。

这日,杨瓒仍在苦练策论,客栈中突起一阵喧哗。

笔锋微顿,墨迹落在纸上,杨瓒微微皱眉,道:“你且去看看。”

“我这就去。”

杨土答应一声,将半块酥饼一口塞进嘴里,鼓着两边腮帮子推开门,噔噔噔下了木梯。

不过半晌,房门重又推开,杨土走进来,道:“四郎,是贡院遣人来告,殿试推迟五日,改到下月庚子。”

改期?

杨瓒停笔,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可说是因为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只说推迟,没说因由。不过……”

“不过什么?”

杨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听在客栈用饭的脚夫念叨,说他有侄子给工部侍郎家送菜,听厨下说,天子罢了午朝,又罢了早朝,他家老爷有五六日没出府门了。”

书童说得眉飞色舞,全当八卦。

杨瓒却是听得心惊。

殿试日期推迟,于他而言并非坏事。比起同榜贡士,他做策论的水平只能算下等。经过数日苦练,勉强可挤入中等。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强也能多出几分把握。

但天子不朝?

放下布巾,杨瓒捏了捏额角。早知道,他应该多翻翻明朝历史。

弘治帝,貌似是个短命的皇帝?

实在是万贵妃和弘治帝的亲爹太有名,就算对明朝历史不熟悉,都能听到几耳朵。

弘治十八年……

示意杨土不必再说,杨瓒坐到椅上,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划过镇纸,慢慢陷入了沉思。

客栈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杨瓒的反应大不相同。

杨瓒是心惊中带着庆幸,三人却都有些郁闷,安不下心来。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跑到贡院前-静-坐-反-对-吧?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贡士,多少晓得内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担忧。

殿试推迟不怕,怕的是根本无法举行!

以弘治帝的勤政,连续数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内阁,简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偶染微恙”不实,小病实是大病,闹不好,龙椅上会换个新帝!

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相比之下,无知淡定倒成了优势。

京城内小道消息频传,乾清宫中,弘治帝却不像猜测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来。

虽多日未露面,但经过太医院群策群力,精心调养,精神的确好了不少。难言是药方的功效,还是丹药的作用。总之,每日里,弘治帝总能余出一两个时辰教导太子。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肆意而为。”

“治国之道,不在事事亲为,而在御人。”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亲贤臣远小人固然不错,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刚正,小人诡诈,如何用,需得由尔把握。”

“朝臣言,厂卫乃天子鹰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顿了顿,加重声音,“然鹰的爪上有环,犬的颈上有绳,其不过看门捕盗之用,生杀皆握于尔手。”

弘治帝谆谆教诲,恨不能将毕生所得全部灌输给太子。

朱厚照听得认真,但能真正听进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晓。

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脚已抵达涿鹿县。打听着寻到杨家,见到门上挂着白幡,族人个个带孝,不由得吃了一惊。

寻上一个系着麻带的中年汉子,先行礼,再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涿鹿县杨家,甲子科举人杨瓒杨老爷家宅?”

“正是。”汉子带着几分戒备,问道,“你是何人?”

快脚长出一口气,脸上带出几分喜色,忽见汉子腰间麻带,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从京中来,带有杨老爷的家信。”

“四郎的信?”

“杨老爷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试面君。跟着杨老爷的书童交代,这封信必送到杨宅,交到杨翁手中。”

“四郎考中了?!”

汉子愣住,脸颊抖动,继而现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脚,道:“随我来!”

拍开木门,汉子高声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

说话间,屋内奔出一跛脚男子,同样麻衣在身,脸上亦带着狂喜。

“中了?真中了?”

“中了!还有四郎的书信!”

汉子抓着快脚,道:“三叔这里我顾着,你快让娃儿给族长送个信!”

“哎,对,送信!得快送信!”

快脚一路被拽着,根本来不及张口。

待进到屋内,扑鼻一股苦涩的药味。

一位年不及五旬,却满头白发的男子被搀着走来。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

见到快脚,男子面带激动,问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

得知男子身份,快脚忙行礼,道:“杨翁在上,正是杨老爷的书信!”

论理,杨父乃是不惑之年,称不上“翁”。但杨瓒已是贡士,殿试过后,再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官身有望。

快脚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见到杨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好、好啊……”

杨父接过书信,不待细看,已是滚出热泪,语不成声。

快脚之后,闫大郎亦抵达家中。

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闫璟处落了不是,险些酿成大祸,闫大郎很有几分郁郁。见到父亲母亲,只是草草行礼,借口行路疲惫,早早回房歇息。

后宅中,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行过,穿过一座跨院,寻到娇客暂居处,同看门的丫环耳语几句,得了几个铜钱,欢喜离去。

关上门,丫环行到内室,临窗正坐着一名蓝衣少女,豆蔻之年,脸庞还有几分稚气,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难言的妩媚。

“红姐儿,大郎回来了!”

听到此言,少女头也不抬,仍一心瞄着花样子。

丫环瞧了瞧,又道:“红姐儿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

“大郎未中,杨家的四郎却是中了,姐儿此时去,也好安慰……”

少女忽然抬起头,眸中凝出一抹冷色。

“我奉父母之命暂居于此,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实不可取,你也别眼皮子太浅。”

丫环张张嘴,却不敢再劝。

“我视你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诉你这些。”少女扫一眼窗外,柔声道,“刘氏祖上乃是功臣,虽逢难没落,我父亦在县衙得用。不是闫家在京中有门路,我何必来同这等庸人虚与委蛇。”

丫环讷讷不出声,更不敢提醒,红姐儿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亲舅和舅母。

似是有许多话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继续言道:“闫家同杨家之事,我也知晓几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头蛇尾。要么就不做,也好扯开关系。要么就该做绝,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少女冷笑,花费银钱上下打点,却是不能成事。

只累死十六个杨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压下杨家四郎,只需送他亲爹上路,诸事可成。

父死必当服丧,苦候三年,何种手段用不得?

即便消息延滞,让他得中殿试,一个“服丧赶考”,不孝的罪名压下去,还想做官?功名都会革掉!

留在闫家这些时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堪大用。舅母那点心思更是可笑至极。

“你且牢记,我姓刘。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当在京中!”顿了顿,少女继续道,“不过,大表哥回来,总要去看上一看。”

少女神情忽转,笑容绽放,艳色更盛。

丫环垂首,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