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年纪已高、腿脚不便，骑在马上的吴将军依旧抖擞而挺拔，丝毫不输身后的年轻军官。他刚停下，皇上派来迎接的官员就已经大声说了免去进城军官礼数的恩典，省去了他下马折腾，安坐马背、听着官员在城楼上的宣礼。
这样的场合，无非是说些褒扬赞颂之词，齐子彦无心去听，只是远远看着后面那片军官，试图找出阿九，可惜一无所获。不过倒也正常，现在距离还远，虽说阿九个子高，但军官中个子高的不少、又都骑在马上，这个距离之下确实难以分辨。
百姓的欢呼和叫好声呼应着褒奖之语，当真是普天同庆的样子，让齐子彦也久违地有些热血沸腾，在这样的气氛下，即便是平日冗长的辞藻，也有了独特的魅力。大约不到一刻钟后，正式的迎接和入城仪式终于结束，吴将军牵动缰绳，带着军官们慢慢入了城门。
齐子彦又往后退了一点，避开再次激动前涌的百姓，目光搜寻着自己要找的身影。
他很快看到了黄眠，在吴将军后面不远的地方，看来是立了不少军功、恐怕今晚就能正式成为一名将军了。稍往后些还有黄材重、以及几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但理应和他们在一起的阿九、却始终没有踪影。
齐子彦看着整支队伍从自己面前走过，手脚越来越凉。
“是我漏看了么？你们...你们看到了吗？”齐子彦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发飘，若是二人看到了，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又怎会等自己发问。
“主子你...你别急。”元宝也有点发慌，但还是尽力安慰，“兴许阿九没跟着吴将军进城，还在后面的队伍中。”
“他最后一封信，是两个多月前了...”正好在圣上下旨召将军回京之前，所以他们没从阿九那里听过、是否要回京的事。
但阿九若是还留在蓟州，就该会照常寄信，如今已经过了往常来信的时间许久，却毫无音讯。理智告诉齐子彦，这大概率只是安排略有变动、并非不祥的异常，毕竟皇帝派在后几个月中、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不大会发生什么意外。但他还是能感觉到，这两年间潜伏压抑着的、巨大的恐惧开始发出低语、引他坠落。
为即将见面而兴奋雀跃的心彻底被浇灭，让齐子彦突然觉得很委屈。
“阿彦！”
是熟悉的声音，齐子彦转过身，然后飞奔了过去。
阿九稳稳地接住冲过来抱他的人，还有点发懵。他虽然也很激动、也很想和人亲近，但他以为、以齐子彦的教养和矜持，怎么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
亏他还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太过兴奋失了分寸，做出让人羞耻不快的事。
“你怎么在这？为什么没在队伍里？”齐子彦闷在阿九肩上，说实在的、软盔有些硌人、还有异味，但他就是不想放开。
传到耳中的细微哭腔让阿九意识到情况不对，又接收到元宝的眼神，大致明白了。他像哄小孩一样、拍拍齐子彦的后背。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进城门后就没跟着队伍、想直接去找你，没想到你就在这里。”
他进城门前就悄悄下了马，趁没人注意走进城，本想直奔齐子彦的小院，又觉得以齐子彦的性子、或许今日也来了这里。在搜寻酒楼茶馆无果后、阿九本来都要放弃了，没想到回头一扫、却在下面的人群边缘看到了齐子彦。
齐子彦迅速平复了情绪，加上也知道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很快就放开了阿九，让阿九有些暗自惋惜，又尝试着在暗处勾住齐子彦的手，对方没拒绝，反而回握住他的指尖。
这一点点的温度，现在就足够了。
“你为何不跟着吴将军的队伍一起？”齐子彦发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人盯着你？”
“没有，”阿九摇头，“我不想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
以他的身高体型，在人群中总是容易被注目，而慕青峰当年也是这样凯旋而归进入城门，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但难保还有当年的百姓、记得他的模样。
“被认出来又有何妨？”齐子彦疑惑道，阿九的身份并非伪造，从当年牵连被贬、到如今再入军中，用的始终是本来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和诟病的地方。
虽然慕家当年是犯了大罪，但像慕青峰这样被牵连的有功之臣、在危机之下再次立下军功而重新受封，在本朝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吴将军想为我请功封将，若是这时被人认出来，就更不好拒绝了。”阿九叹气，这事从他们出发前、吴将军就一直在说，他怎么拒绝相劝都不好使，只能等到进京再行解决。
“为什么要拒绝？”齐子彦更疑惑了，对军人来说，立下军功封将称侯，不是最高的目标和成就吗？
“因为我不想做将军，”阿九手指微动、与齐子彦手指相扣，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想做你的护卫、就足够了，不需要是将军，也不能是将军。”
他的身份本来就敏感、经历跌宕起伏，若是再次受封，必定引来朝里朝外的侧目，无数双眼睛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会不会让他烦躁暂且不说，只是一旦如此，他就不能再自由进出齐子彦的地方了，若是在外面相见，更是连靠得太近都会引起问题。
他们毕竟都是男子，虽然连京城都有南风馆，可在世人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玩就罢了，若是两个有身份的男子公然在一起，就算是大不韪了。若他真的身在朝堂，言官谏言就连皇上也不能不管不顾，更何况齐子彦虽名义上没有官职，但与柳国公府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若是有人捅出此事，被侮辱的是整个柳国公府，阿九不觉得皇帝会站在他们这边，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放弃京中的一切、转身逃离，可那样、齐子彦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阿九接受不了有人侮辱齐子彦、更接受不了无法待在齐子彦身边。
幸好，只要他不露在明面上，知道他参战立功的人就是少数，即便知道的、也多半只会高兴于少一个分去功劳的人，而不会在意他是不是有意退避。
只要不邀功封将，他就还是个白丁、甚至是个奴婢，待在主子的身边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你...”齐子彦很快明白了阿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冒着生命危险征战这么多年，一身武艺和功勋，封将授勋是你应得的荣耀，这样...这样对你不公平。”
“你若是逼我放开你，才是对我不公平。”阿九磨蹭着手指，“阿彦、主子，我走之前就说过的，无论是军功荣耀、还是权利地位，从来都说不上是我所求，能系住我的、只有你。”
“我不需要雄心和身份，我只想每天都待在你身边，想让你、成为我的归宿。”
“阿九...”齐子彦知道、也许他不应该这样应许，但就算是眼角翻涌的热意、也压不下他上扬的笑容，被最重要的人放弃一切地选择，原来是这样让人满足的事，“做我的护卫可是很累的，而且薪水也不高。”
这样的默许，让阿九实在忍不住，将人拉到阴影里，迅速交换了一个轻柔的亲吻，然后低声在齐子彦耳边回答。
“够买桂花糕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