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冽将壶中最后的酒倒尽，在清冷的月光中扬起美丽的脸，孤高而绝傲地饮下烈酒，“世人传诵的没错‘白衣翩跹眼无神，心若明镜洞世尘’……你竟然轻而易举地看穿我，那么，就不要做无谓的劝说。”
氲无歌忽然笑起来，“阿冽，你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聪慧——你洞穿六界生灵的眼中，真的发觉我内心真正的夙愿了吗？”
阿冽徒得一惊，目光落在他额间光亮的宝石上，月光拂过，有一种清丽绝美的光。氲无歌微微仰头，眼眸中染上温和的色泽，嘴角如同抹上蜂蜡般润hua，“大概被关进黑屋子的第五天，我已经饿得有了穷途末路的感觉，胃里全是为了维持活下去而勉强咽下去的枯草……朦胧间，我听到林间鸟雀一样悦耳的铃声，有一个金色衣服蒙面的女孩儿向我走近，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闻得见她身上昙花的香味，大概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昙花，就连从小与花草打交道的我也不知它是怎样的品种。她在我身边停下，放下一碗饭、一杯水什么都没说便走了，而后的几天，只是普通的婢女们送来饭食……后来，当父亲将我牵到侍月宫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的看见她，那个时候她正翻阅着书籍，仔细而小心描绘着的护花铃，那样的表情，大概是我见过最执意的了。”
“是浮瑶吗？”不假思索，阿冽问。
说起这个名字，氲无歌脸上浮起悲喜莫辨的神情，“我的父亲曾说，那是侍月神女，也是未来的拜月教主，更是我必须用性命保护一生的人……那个时候，我不懂父亲的话，更不懂要以性命维护的命运——我只知道，为了学会强大，我必须隐忍，必须服从一切命令。”
突然间，阿冽忽而明晓了那时他在淮河木屋中所说的话。
“不，只是我和她是一样的人……一出世，就注定为何守护某些而存在。”
终是，阿冽下了这样的定论，“所以，你要告诉我，你的宿命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不，从命格的定论来说，人的宿命生辰占了百分之六十，姓氏百分之四十……当然，命运一说也不全然如是，因为人的一生最终是要自己去努力，所以的事都不可能只是你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得到成果——而此，好的命格只不过是为自己的人生铺设了一条捷径。”
“命运？……如果，真有所谓命中注定的事，那么我当初的决定是否是错误？”鉴于往日离开皇城的决然，阿冽自语。
“嗯？”氲无歌有些疑惑地看她。
“没什么。”阿冽极为快速地恢复冷静，浅浅道，“你继续说。”
“大概，而后的日子我都是待在炼丹房里修炼术法及蛊术，剩余的也只是大殿里学习礼数，父亲说，那是成为拜月教大祭司长子的必备课程……他大概真的像继承者一样对我培养，当然，我还是怀着隐忍的心态像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在他羽翼下变得强大。所以，那时候不论是微乎其微的小蛊术还是需要修炼好几年的术法我的拼了命的学习，仅仅两年的时光，我便由一个普通的少年变成了天资聪慧的荣誉者，成为南疆子民眼中那个神赐予的孩子。我大概只是冷笑吧，也不多说，永远像吃不饱一样拼命的吞噬各种修炼方式，哪怕最恶毒、最阴狠的咒言，以至于最后瞎了眼睛，那时候我的世界好似崩塌了……然而，那时候，我依旧听见了林间鸟雀一样悦耳的铃声、闻见独特昙花的香味。”氲无歌微微浮起嘴角，连他自己都未发觉那刻的静逸如水，“那大概，是我听过、闻过最好的铃声和香味。”
没有意外，阿冽只是浅浅问，“从什么时候，你再无法忽视掉那个人的存在？”
“什么时候？”他似乎有些自语，而即双手交叉抵在自己的下巴处，好似思考，“我也不知道，似乎父亲当年的话变成了咒言，我的一生都要和她牵扯……似乎有些愚昧和可笑，她本是拜月教未来的教主，而我是流淌着一般卑贱苗民血脉的私生子，本该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却意外地搅在一起——是昂，我是要以生命守护她、守护南诏的子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内心的仇恨居然转换为了这样的夙愿？”
氲无歌从袖子中掏出一只陶制的护花铃，用食指于大拇指勾住，悬在空中，清风拂过，他闭目静静地聆听，“我说过吧，我第一次见她，她便是认真地描绘护花铃……往后，我再也不会见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子，因为我成为瞎子之前，那是我眼中最美丽的女子。那个时候的她，一直被圈养在月宫中，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她的内心大概也是孤独寂寞的，却也正是这样，思想和行为都太过简单……在我还是为复仇拼命的学习术法时，她只是描绘着护花铃为死在圣湖中的人们祈祷，笑着告诉我，无歌，我真希望再不会有杀戮和离别，我希望所有的人能够和睦相处；在我还在为祭司之路苦心经营、忍辱负痛不理会她的关怀备至时，她却无奈念叨我不解风情；在我还在为继承者培养的礼法中痴迷时，她却不解浮世之人为名誉、权利挣得至死方休……那时候，我浅笑着看她，有些轻浮随口念叨，‘花花世界，何必认真。’然而，她的表情只是失落，好似咬牙把泪水咽下去，独自念叨，‘这是多么……伤人心’——我第一次面对那样的人，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满身污秽、浑浊不堪的俗者，自愧地再也说不出话。”
阿冽有些沉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眼神里竟是冰霜，“九州八荒，真有如此善良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认为，只有感同身受，才有理由去评价别人的人生——毕竟，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你口中那个满是善念的女子，多说也无益。”
“阿冽，有时候你冷静的让人可怕。”氲无歌回过头，看着她无了办法，甚至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向，“这样子，让我想到了待着月宫里的那个自己……长年的修炼，我是处在漫无止境的黑暗中，就连皮血和灵魂也染上魔魅——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连我自己都害怕不能控制它。然而，我的父亲听到这些却是高兴的……他大概明白，作为修炼者达到了一种境界。可是，我也觉得很傻，那个人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是他的儿子，当然，他有二十多个儿子，也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儿子过分宠爱……他的爱、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拜月教主和侍月神女。”
氲无歌的嘴角带了几分冷笑，阿冽好似看破红尘，吐出像刀子一样直接戳在他心口上的话，“何止你的父亲，你也不是一样，正在走他的老路？——你不要说，这是因为祭司必须以性命守护教主的职责……我看得透，人们总是拿着这种幌子来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那不是职责。”那刻，氲无歌极其冷静，无光的眼神里过分的认真，“是必须，像魔咒一般……我要守护她、守护南疆子民——所以，不论用怎样的办法，甚至赌上我的人生、甚至承受百年的孤独，我都不会让那片土地遭受践踏。”
“不论九州八荒如何沦陷、不论天下苍生如何流离、不论天地洪荒如何颠倒黑白？”
那样的话语，就像一个誓言，面对这样的质问，氲无歌丝毫没有恐惧，“阿冽，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只有守住那一片天地的精力，浮世的过往，我已经太累了。”
终究是阿冽沉默了……毕竟，这个世间都有自己想要守住的东西。
那些执意，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和境遇；错的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良久的静默，氲无歌微微抬头，指向夜空中最闪烁的那颗星，“那颗星辰，我看不见她的过去，但是我知道她的未来，必然孑然一身……阿冽，那颗星辰是你。”
然而，阿冽过分的沉静，眼眸处染上冰霜之气，“我知道啊，从出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样风轻云淡的回答，氲无歌并没有意外，“是昂……有些东西，既然不能改变，何不洒脱一点，对于你，对于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占卜的能力怎么样，但是，至少我占过的卜还没有错过……落花之势，九州八荒一统，是趋势。”
“可是，我只相信自己。”阿冽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