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为了联系他们——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秦霜雪可是花了不少力气。
作为送别母亲的最后一个礼仪，以及尊重，抛开那些是非观念，来这里做一个道别，是什么很艰难的事么？
也许吧，即使逝者为大，他们还是更在意自己所受的影响。
但想来也对，谁会希望自己身边有这么对贩毒的亲戚呢？正常人当然是敬而远之吧。
即使她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们也丝毫不想与之有染，仿佛也忘记了她曾经对他们的好。
光是在电话中，秦霜雪就能感受到他们冷冰冰的口气；不是有事就是忙，甚至曾经走得最近的一些亲人，说是要来，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来。
反正就是各种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借口。
亲人尚且如此，同事就更是赤裸裸的了。
有些在得知是她之后还友好地打招呼，但她一提起母亲，他们立刻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返回的忙音，她没想到这样戏剧性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本不属于她的错误，现在竟然也需要她来承担，风声四散之后，她恐怕得背负上“贩毒夫妇的后代”这样挥之不去的罪名了。
秦霜雪永远都记得，曾经父母飞黄腾达的时候，这些亲人同事表现出来过怎样的热情。不管是真切的还是虚伪的。
在万念俱灰之际，只有于东海还站在她的身边，安慰她、鼓励她。
若是换做别人，她会打断这种安慰，赶走他们，陷入自爆自己的自我循环；但她不希望令于东海伤心。在感情方面，她已经算是比较理智的了。
只因为她知道于东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这种理智保持得越久，所付出的代价就会越大——对她而言，这就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她甚至感觉自己对他的了解超过了父母，否则又怎会猜不到母亲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明明可以从头再来的，哪怕没有亲人同事的帮助，哪怕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也是可以的。
但偏偏——她选择了沉沦，选择了放弃。
也许已经习惯了身在高位的母亲无法适应这种瞬间跌落谷底的刺激，在加上女儿对她表现出来的怨恨……
她知道母亲会有危险，却没想到这竟是自杀。
危险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来自于母亲自己。
如果当时，母亲身边有一个于东海一样的男人，甚至于东海能早一点赶到酒店，或许结果都会不一样……
秦霜雪想到了万千可能，却皆是泡影。
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笑容，那才是心中的母亲——秦霜雪忍不住哭了出来，当纸钱燃起的时候，就连那些工作人员也离开了。
森森的墓碑之前，燃烧着灼热的火焰，但她却只感觉冰冷。
于东海陪在她身旁，沉默不语。他终于明白为何秦霜雪从不提起自己的父母了。
如果人死后还有灵魂，那么秦霜雪感觉母亲的灵魂就在自己的身边；对她报以温柔的微笑，陪伴身边以长久的守候；仿佛，曾经的母女两在这一刻又迎来了重逢。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秦霜雪想象的。
她知道母亲为何要自杀，但这样的结束，却只能让关心她的人更加伤心罢了。
不管母亲有没有得到解脱，反正她留下来的事情和问题也必须有人去处理。如果她泉下有知的话，看着独留在人间孤独奋斗的女儿，不知她会作何感想——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权利，不知道她还会不会从那个寒风呼啸的天台上跳下去。
天空下起了小雨，仿佛老天爷都在为秦霜雪的遭遇而哭泣，可是她却不觉得这天下有能懂自己的人。
望着墓碑上母亲那没有颜色的笑容，秦霜雪在一瞬间想到了些什么；墓碑上母亲的笑容越发凝固，也越发陌生。
雨熄灭了火，风卷走了雨，夜停息了风，月照亮了夜；直到所有的思恋都华为虚无，直到黑暗之中的冷风吹散了全部的过往……秦霜雪才终于从母亲的墓碑前站了起来。
天已经黑了，黑得透彻，唯有星月皎洁。
一旁的于东海跟着她站了起来。
两人都湿透了，在这漫长的仪式之后，他们身体因为短暂的麻痹而支撑、依靠在一起。
秦霜雪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她希望于东海能带上母亲的那一份，离开这个城市，与她重新开始生活，只要希望仍在，她还是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本不是一个乐观派，但若是不这样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变成她的母亲那样，她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如此终结——就算是死，最起码也不应该是自杀。
再看了母亲的照片最后一眼后，他们离开了。
那张墓碑上的照片，就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还能找到的，最后的东西。
……
三天后。
秦霜雪趁于东海出去买菜的时候，决定去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仍是住在酒店，但于东海想趁此机会表现自己，虽然他为秦霜雪做的已经够多了，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做得更好。
在成为恋人之后，于东海便时常会为秦霜雪做些饭菜带到公司给她，她也经常夸赞他厨艺很好。
不过这一次，秦霜雪撒了个谎，只是借此支走于东海而已。
秦霜雪来到监狱，却被告知父亲已经被转移到强制戒毒中心。
在那里，她看到了让她记忆尤深的画面。
并不是什么血腥，恐怖，暴力，而是……平静。
本来她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戒毒所里的东西让她渐渐放下了心理上的防线。
似乎因为父亲曾是着名工程师的原因，得知她来探望，戒毒所某大队的大队长亲自来接待的她。
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性，很高，皮肤有点儿黑，样子有些憨厚。
“大家都叫我老牛，你也这样叫吧，不然就叫我牛队也行，当然——称谓之类的都无所谓。看你的喜好了。”
老牛很热情，和秦霜雪想象的那些管理人员完全不一样，也与她曾经在公司遇到的管理者不一样。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亲和力，也许这种素质正是这样的工作环境所需要的。
但她还是习惯叫老牛“管理员”。
“你的手……”老牛有些好奇。
“没事的，不用关心。”
秦霜雪轻描淡写地回答。
老牛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当时的酒店房间中，桌上采集到了秦霜雪的血迹样本，根据酒店监控、她和于东海的口供以及多方线索调查，确定秦霜雪并未对母亲施加暴力。
而对于母亲自杀，法医认为是保释之后因为自身心态和环境原因所造成的心理障碍，她当时已经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做出这种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怕在关押期间她的情绪一直都比较稳定，心理和精神方面也没有问题。
也许，这只是在长期的工作环境中所锻炼出来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秦霜雪不愿再想起这些。
对于这些事情，老牛感到抱歉，但他没让她直接见她的父亲，而是先让她观察她的父亲在干什么。
他们来到了所里的一栋楼，据老牛说这里是学员们上课的教室。
“学员？”秦霜雪有些不解。
“没错，来这里的人并不都是单纯的犯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相对于监狱，这里要稍微好上一些，如你所见，这里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因为不知道，才妄自揣摩而已。”
说罢，老牛带着秦霜雪来到一间教室的后门。
秦霜雪在一堆同样穿着强戒所制服的人中费力地找到了父亲。
所有人都是男性，头发都被剪得很短，秦霜雪是凭借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找到他的。
只是相比起来，现实中他的背影要消瘦许多，甚至比起周围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讲台上站着身着制服的民警，正在给他们讲毒品的类型以及危害。除了讲课的老师外，台下没人说话，旁边的几个教室也是如此。
他们……竟然像是学生一样在认真听课。
秦霜雪觉得很不可思议。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里和学校没什么不同。
秦霜雪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牛。
“没错，他们唯一失去的，就是自由，其他方面和普通人无意。”老牛道。
唯一让她感觉这里和学校不一样的就是这里的楼道间都有铁门，出入都需要主动上锁，每个关口也有执勤人员把守。
看着父亲的背影，秦霜雪难免有些感触，似乎已经想好了对父亲的开场白。但老牛还是没让他们立即见面，而是在即将下课的时候，带着她到了外面的操场。
秦霜雪没说什么，她知道老牛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她对父亲多一些了解，从而为真正的见面做好准备。
之后，学员们在操场上进行强度适中的身体锻炼，以及做操。
秦霜雪看着自己的父亲混在学员中有气无力地摆动自己的手臂，就总感觉他和周围的人都格格不入。
“你老爸才戒毒没多久，开始的时候戒断反应很严重，虽然还在恢复期，但已经比当时好多了……”
老牛的话中有些情绪，似乎是为父亲犯下错误而被判无期而感到惋惜。
秦霜雪因为老牛的一番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不想赞誉这样的人呢——在父亲风光的时候，别人给他拍的马屁还少么？
哪怕到了这里，他仍能得到别人的赞赏。
真是伪善——虽然她不愿意这样想，但她所看到的，所经历的，都是事实，否则他也不会因为贩毒被判无期了。
父亲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许在理想情况下，他能够在外人面前装上一辈子的好人，但在她面前，那种形象是无法成立。
况且，让母亲自杀的罪魁祸首，不就是父亲吗！
想到这，秦霜雪就恨得牙痒痒，也渐渐感觉老牛带她观察父亲的强戒生活失去了意义。
“管理员，他们在这里要呆多久？”秦霜雪猛地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问。
老牛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是道：“看情况，表现得好能减期，表现不好会延期，一般情况都是一年多一点就出去了；不过嘛，你的父亲不一样。”
他没打算对她隐瞒什么，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秦霜雪也知道，父亲即使离开强戒所，也不过是回到监狱继续服刑而已。
不过，说是无期，但如果表现得足够好，无期也是能减刑为有期的——但父亲的无期已经是从死刑减来的了，再减刑似乎有些说不过去，除非他真的表现得足够好。
也许因为父亲所拥有的才华，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但那究竟是几十年后的事呢？就算他真的因此而出狱了，他的知识还能跟得上到时候的时代吗？孤身一人的他，就算到时候没人认得，又真的能重新回归社会吗？
到时候，自己真的还能记得父亲吗？
想到这些，秦霜雪百感交集，但一想到母亲，她希望父亲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虽然这些只是对于遥远未来的一点猜测，但秦霜雪不愿意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她摇了摇头，让这些想法尽数散去。
况且，她并不十分关心父亲的现状，她只是来道别的。
对于母亲的死，她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她觉得自己连道别也不需要了，这个男人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只是本能地，她想要这么做，算是报答他曾经的养育之恩吧。
接着，老牛带着秦霜雪来到了食堂，今天有回锅肉、红烧肉、炒饭、凉面、番茄蛋汤、萝卜稀饭……伙食还挺丰富，秦霜雪看得都有些饿了。
恰好也到了饭点，在老牛的邀请下，她决定在这里吃上一顿。
食堂分两层，老牛选的位置在第二层，向下望正好能看见她的父亲，却没有人坐在他身边。
“他每次都坐那个位置，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不会抬头往我们这边看吧。不过，他来了之后并不怎么说话，所以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老牛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