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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劭那日清早离了东郡之后,转眼数月过去了。

冬去春来,时令入了三月。

季春,“桐始华,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三月初三这日,上巳节也随了春信,再次来临。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时代,到了这一天,南方诸国便有祓禊风俗,男女老幼倾城而出,来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执兰草沾水拂洒全身,赤足洗濯发肤,以祓除旧年不祥,盼消灾去病,一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上巳又是女儿节。从前小乔还在家中,母亲也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亲和丁夫人一道都会带上各自的女儿,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庙和民众一起参加花神春祭,为女儿祈福求安。

自从小乔母亲去世之后,那么多年里,乔家杂事纷纭,春祭便也停了下来。

今年却不一样了。乔家虽刚经历过巨大变故,但却犹如重获新生,大小乔两姐妹又各自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聚在家中,刚前两天,比彘也从南方回来了,路过东郡来看望妻儿,今日还在家里,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阴霾,早早预备好要带着双乔姐妹过这个久违了的女儿节。

一大清早,乔家大门之外,装饰了昨夜新采兰草的马车就已停好,贾偲带着护卫整齐列队站于一旁,耐心等着乔家女眷出门。

片刻后,听到一阵妇人欢快笑语之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见丁夫人带着大乔和女君被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小公子鲤儿被乳母抱着,比彘抱着腓腓,一行人从照壁后现身。

女君今日穿了浅绿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樱草绢地薄帔,一管细腰,大袖裙裾的下摆绣精致的兰草花卉,乌黑长发梳髻于脑后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条缎带束缚,以防被风吹乱,这一身宛若少女的装扮,既应节令,又清丽无俦,明眸睐处,似宝珠生辉,与她同行的大乔一身鹅黄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丽无比。

两人说笑并肩而来,裙裾曳摆。贾偲不敢细看,忙命护卫随自己退到了大门两旁,屏息等着女眷们出门登上马车。

腓腓很快要满周岁了,如今不但愈发如玉似雪招人疼爱,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牵着,甚至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路了。她上月开口,含含糊糊叫出小乔阿娘,如今叫的已经很是顺溜。

腓腓的头发生下来就很浓密,满月剃了胎发后,如今长的已垂耳畔,今天过她的第一个女儿节,一早起床,也被小乔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中分两边,扎出翘角小辫,各别一只小小的绢丝蝴蝶结,蝴蝶结是春娘亲手给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乔今□□衫相同质地颜色的嫩柳色小裙,脚上套着罗袜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来的时候,和她哥哥鲤儿一样,一手拿一支系着彩色丝带的兰草,另手却抓着块梅花糕。

已经在家中被阿娘关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还是和她喜欢的鲤儿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开心,一出房门就笑声不断,刚才遇到才认识没两天的姨夫比彘,丝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会儿被比彘抱到大门口,转头的时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贾偲就站在一边。

每次只要娘亲带她出去,这个叔叔就一定会露脸。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儿了,便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里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比彘便停下了脚步。丁夫人见她小模样可爱,逗她道:“腓腓这是要和贾将军说话?”

贾偲也十分喜爱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见她停下了脚步,亦转头微笑望着,便大着胆子,朝腓腓靠了些过去。

腓腓伸出她那只手背带着几个浅浅小梨涡的胖胖小手,先将梅花糕递给他。

贾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已将拿着梅花糕的那只小手收回,改将握着兰草的那只小手递向他。

递了一半,又缩回来。

低头一会儿看看梅花糕,一会儿看看兰草,仿佛犹豫不决。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仆妇们也都停了脚步,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犯难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舍不得?”

话音未落,便见腓腓仿佛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着,将那块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兰草齐齐都朝贾偲递了过去。

丁夫人和乳母仆妇们一愣,随即撑不住都笑了起来。

便是向来稳重的比彘,眼睛里也掠过了一丝笑意。

贾偲心里欢喜无比,却忙摆手,对着腓腓一本正经地道:“卑职不敢受小女君的赏,卑职心领了。”

这下连小乔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她想是在亲近贾将军。梅花糕她方才啃过一口了,便算了,兰草贾将军接去便是,贾将军要是不接,她必嚷个没完,今日谁也别想出门了。”

贾偲其实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过的那块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没这福气,便双手接过她另只小手里的那支兰草,毕恭毕敬地道:“卑职多谢小女君,多谢女君。”

腓腓见他接了兰草,笑得烂漫,口里咿呀几声回应贾偲。

一旁鲤儿见妹妹手里没了兰草,赶忙将自己的递了过去,说道:“妹妹,给你。”

鲤儿非常聪明,但说话却很晚,大乔之前还有点犯愁,没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认识一起玩耍后,大约是被动不动就喜欢咕噜咕噜咿咿呀呀的腓腓给带的,竟也开始说话了,而且一旦开口,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就学会了好多的话。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会说,只是闷在肚里,就是不肯说出来似的。

这一句“妹妹,给你”,说的清清楚楚,听的大乔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儿子的头。

腓腓欢喜,从小哥哥手里接过那支系了漂亮紫色丝带的兰草,朝他甜甜一笑。

……

这天风和日丽,乔府几辆马车鱼贯出了南城门,往花神庙而去。

东郡民众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双姝一同出现在花神庙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见,双姝绝色,风采倾国。一个是东郡民众人人敬仰的绿眸将军夫人,另一个更了不得,坊间早在流传,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统天下,位极至尊,小乔便是将来的国母,是以乔家双姝今日要来参加上巳花神庙春祭的消息传开,今日全城出动,人全都涌到了这里,还没出城,道路几乎为之阻塞。

比彘骑马在前开道,贾偲在后,终于护送马车最后抵达了春溪环绕的花神庙,早在等候的庙祝带了执事,急忙前来相迎。

大乔小乔扶着丁夫人下了马车,一行人面带笑容,往里而去,甬道两旁欢声四起。

祭拜花神过后,姐妹带着鲤儿和腓腓,来到了花神庙后的春溪之畔。

今日人实在太多了。

溪流回旋盘绕,长达数里,两岸均植满桃花,除了这段溪流,还有许多别的溪畔可以用来濯洗过节,为谨慎起见,贾偲将这里事先封住,只放了少许验身过的妇人和少女进来,是以比起方才外头的人山人海,安静了许多。

小乔来到溪畔,以兰草沾了溪水,往腓腓头发上轻洒数滴取吉兆。

大乔也如法炮制,替鲤儿拂洒溪水,兄妹被乳母带着到近旁凉亭里玩耍的时候,小乔远远看到比彘往这边走了过来,站在凉亭边,转头看着,暗笑了下,轻轻推了推大乔,努嘴道:“快去吧!”

大乔早看到丈夫过来了,只是不愿撇下小乔,是以方才装作没看到。见小乔催促自己,面颊微微一热,道:“我还是在这里和阿妹一道的好……”

小乔低声笑道:“姐夫没几天又要走了。难得今日好天气,我又不是没人陪,谁稀罕你在这里陪我?”

说着推她到了比彘的边上。

比彘对大乔道:“前头有片桃花林,桃花开的很好,我们去走走?”

大乔看了眼小乔,见小乔含笑望着自己,似在催促,终于嗯了声。

比彘微微一笑,抱起鲤儿,朝小乔恭谨地点了点头,带着爱妻,三人慢慢往桃花林而去。

小乔唇角含笑,目送他一家三口身影渐渐远去,和春娘抱了腓腓,面向溪流,坐在岸边一张垫了手帕的石凳上。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春溪水涨,不疾不徐地由西向东淌流而去,溪水又清又绿,遮不住岸边的颗颗卵石和溪床底随暗流慢慢摆动的簇簇水草,两岸桃花正盛,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而落,花瓣飘到了溪流里,随着流水慢慢而去,惹的水里的一群小野鱼聚集,争相唼喋,不断跃出水面,甚是有趣。

小乔面含微笑,望着春娘和乳母带着腓腓,给她指点那群嬉戏鱼儿,渐渐沿着溪岸朝前行去,只剩下她一人,恍惚间出起了神。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近况如何了。

又一阵风过,头顶飘来了桃花雨。

一半落到溪水,一半飘落在了小乔的裙摆上。

她捡起落在自己裙摆上的一瓣桃花,托于掌心,送到鼻端之下,低头,轻轻嗅了一嗅。

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定住了。

就在对岸,十数丈外的溪流岸边,春风吹拂,落英缤纷,那里站了一个人。

她在桃花溪水的一头,他在桃花溪水的另一头,隔着桃花溪水,遥遥相望。

他一身旅人的衣衫,从头到脚,风尘仆仆,目光却炯炯明亮。

他仿佛刚来这里不久。

又仿佛已经这样站在对岸,望了她已经许久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察觉。

当她终于抬起双眸,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淌入了溪流,朝她涉水而来。

溪流淙淙,打湿了他的袍角,他越走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所过之处,水面上泛出了阵阵白色的泡沫浪花。

不远之外,几个手执桃枝正在桃花树下嬉戏玩耍的少女也停止了追闹,诧异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正要朝自己涉水而来的英俊男子,少女心房,忍不住“啵啵”地跳将起来。

小乔慢慢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裙摆里的桃花跌落,随风四散。

她便站在岸边的那株桃花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男子一步步地朝着自己涉水而来,终于上岸,停了一停。

“我回来了。”

他凝视着她说道。

小乔猛地朝他跑了过去。

他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接过,紧紧地抱住。

小乔双臂,亦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在他宽厚的一侧胸膛之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他飞快而有力的心口搏动。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相拥。

桃花雨一阵急似一阵,随风飘飘洒洒,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也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良久。

“夫君——”

小乔终于从他的怀里抬起脸,用带了点哭腔,又似是撒娇的语调,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魏劭低头,手指轻轻地抹了下她泛出桃花颜色的眼皮子。

“蛮蛮,仗已经打完了。我来接你和腓腓,我们一道去洛阳了。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离!”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小乔眼底泛出了薄薄的泪光,点头,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魏劭反手相握。两人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我带你去找腓腓吧。她已经能叫娘亲了。你想不想听她叫你爹爹?”

她回头,对他笑道,笑容灿烂,娇胜头顶满树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