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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铉怒不可遏,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举刀要砍,不等他动手解决我,无数的箭矢便射了过来。他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杀我,犹自挥着大刀挡箭。

我迅速躲到墁道旁的石狮后,仓惶抬眼去寻这箭源来处,纵然是死,也该知道是死在了谁手上。

我看到城堞之上无数的弓箭手,他们身着北邱的乌金甲装,挽着北邱的雁翎赤漆弓,为首的不是步六孤元乞,竟是盛云姜。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色,但我笃定这就是她。

她怎会在北邱军中,北邱军又怎会听她号令?她是叛了国,还是她原本就是北邱留在南瞻的细作?

我无法得知她真实的身份,可她挽弓的身影却让我彻彻底底的想起来一切。我终于看到了前世置我于死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是尹朝的侧妃郦琮,她就是那个隐没在人群里朝我射箭的人!

盛云姜和她虽不是同一张脸,但极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她们都有着同样的目的——杀了我。

我忽而想起在朝阳宫被劫时就曾看到过她,当时没有在意,只当眼花。如今想来,当时那个引我去朝阳宫的人应该就是她吧。还有此前发生的各种怪事,可能或多或少她也都有参与。我恍然大悟,原来步步为营,城府深沉的不止一个冬嘉。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而眼下情形却容不得我深究。

不多时,温铉和他身后的士兵都被射成了“筛子”,而我也再次暴露在箭雨之下。

温铉死后这箭仍在不停的射,放箭之人原本就意不在他而在我,只是刚好他替我挡了这一劫罢了。

盛云姜想要取我性命,每一箭都来势汹汹,我因先前受伤手脚不便,此刻想要躲避这如下雨一般的乱箭谈何容易,没过多久肩头就挨了一箭。我想换个地方躲避,却被落荒逃窜的士兵撞倒在地。

乱箭都朝我射来,任何人都不敢靠近,我看着百米之外被武平齐和秦落雪死死拖住的长极,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我名字,看见他在竭力的挣脱束缚。但他救不了我,我也无力自救。

如今的我四肢肿胀,腑脏俱损,哪怕不死在乱箭下,大抵也捱不过这一身的伤。我实在太痛了,痛到想喊一声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力气。

看着犹如细线一般的箭从雾蒙蒙的天空中落下,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我圆睁着眼睛,静待一切结束。就在这时,朵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她轻盈温暖的身体迅速覆在了我身上。

她将我严严实实的护在身下,脸朝着我,背朝着天,成了一个人形的盾牌。她这是打算拿命护我!

“朵步让开,你快让开,我求求你了,你不要管我,你会死的!!”

我分寸大乱,拼了命想推开她,但我推不动,急得泪如雨下,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哭喊着让她离开,她却将我抱得更紧。那些原本该落在我身上的箭矢悉数都落在了她身上,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她的皮肉。她微微撑起身子尽量让我能喘气,鲜血从她口中不停的涌出,滴滴答答的滴在我脸上,滴进我嘴里。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我睁大眼睛,绝望的看着朵步被射成了另一个“筛子”。

“不要,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箭停了,而朵步也没了动静。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但现在还是让眼泪决了堤。

这时长极踉踉跄跄跑过来,惊慌失措的搬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朵步,见我毫发无损,立时喜极而泣。

我推开了长极伸出来抱我的手,急忙翻身起来去探看朵步。

“朵步——朵步——”

她双目紧闭,没有应我。我想带她去找御医,可是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实现。我突然想起孟节,他懂医术,而且医术高超,他一定可以救朵步。

我连忙拽住长极的衣袖,哭喊道:“长极,去把孟节找来,让他救救朵步,救救我的朵步。”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去找他来。”

然后起身离去。

我想将朵步抱进怀里,可她一身的箭我怕弄疼她,只能把她的头搁在膝上。我一边颤声唤她一边用手胡乱地擦她脸上的血,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和着血一起被拭去。我真是没用,什么都走不了,实在废物一个。

我哭得昏天黑地,发疯一般的叫着她的名字,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成这样,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呀。我从来没有愧对过任何人,可唯独朵步,我对不起她。

她本该随心肆意,自由自在的活在北邱,可为了陪我,她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南瞻。我有长极,有于归,有允康,有很多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可她只有我。我还常常忽视她,经常不听她的话,惹她生气,嫌她啰嗦唠叨。我真该死啊。

我摇晃她的身体,想将她摇醒,没有用。“朵步,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错了朵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惹你生气的。我求你了,你看看我呀。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生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们回北邱去。”

她似乎听到了我在唤她,眼皮轻轻颤动。

我不敢停,连忙又唤了她几遍。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冲我眨了眨,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我很少见她笑,从前只当她天生严肃不爱笑,早忘了她笑起来是何模样,原也是这般好看,灿若朗朗明月。她精神看起来不算太糟,想到这可能是回光返照,我顿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艰难的举起手想给我擦眼泪,我赶紧握住,宽慰道:“你别怕,孟节马上就来了。他医术很好的,一定能治好你。”

她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已经不成了…”

话没说完,嘴里的血又溢了出来。

我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忽而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顿了顿说:“缺缺,能不能……唤我一声嬗嬗?”

我闻言一窒,心如刀割,只道她是痛糊涂了才会让我唤她嬗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又怎可能做我的嬗嬗?她定是觉得此生无儿无女太过凄苦,想在垂危之际尝尝做阿娘的滋味吧。

思及此,我苦笑道:“朵步是不是想当阿娘了?不着急,等你好了,我就去给你觅一个如意郎君,觅一个待你极好,温柔体贴的郎君。到时候,你可以与他生一堆小娃娃,让那些小娃娃天天围着你转,围着你叫嬗嬗。虽然咱们在南瞻,依照汉人的称谓,他们须得唤你作母亲,也可以唤作阿娘。但只要你高兴,也是可以按照咱们北邱的唤法,唤你作嬗嬗。”

我碎碎念念的为她规划着未来,她摇头拒绝。又一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我急得后背发凉。

孟节很快就来了,他的到来寄托了我所有的希冀。可他在察看了朵步的伤势后却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我问他,他也只是用哀悯的眼神凝着我。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心下明白过来,朵步可能真的不成了。

正这时,朵步又唤了我一声。

我低头,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翕动张合,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贺格的处境是最危险的.....我和他都没法护你周全……想到你前面的十个兄姐都早早夭折,也怕你被歹人谋害……......就将你托付给了乌洛兰柯达,而我则是假死脱身。”

我闻言错愕,亦悲亦喜,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道:“后来....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要陪你长大……就用虫祟秘术同你的婢女换了脸.....终于,我终于可以日日夜夜的陪着你了……”

朵步的话像从云端传来,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我心上,很不真实,但心脏钝疼。

我真蠢,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这么多年的相处,我早该发现她的。我以为我从未见过她,却原来她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慢悠悠的整理着她的碎发,甜甜的唤了一声:“嬗嬗。”

她没有应我,只是嘴角轻轻上扬,是那样的安详静谧。

我又唤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应,尔后闭上眼睛,再未睁开。

她死了,我的朵步,不,是我的嬗嬗,她死了。

我抖着手去摸她的脸,久久地张着嘴就是哭不出来,原来肝肠寸断是这种感觉。

长极单膝跪在我身边,默不作声的陪着我,良久后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满脸悲伤。

“长极,我好痛啊。”

哀毁瘠立,胜过剥肤之痛。腹中一阵热气翻涌,我张口,呕出一滩黑血。

“缺缺——”

长极大惊,急忙扶住我。他伸手想替我接过朵步,但我拒绝了。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她一会儿。我抱紧她,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一声一声的唤着嬗嬗。

好像每一个遭遇厄运的人都会痛心疾首的问上一句为什么会是自己,我也不例外,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一遍遍的经历这种亲朋逝去的剜心之痛。试问两世为人,我虽非大善,但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未曾作过恶,为什么就是我?

耳边突然响起鸣鼓的声音,动地而来,传遍宫阙,不久后又听到捷兵通报已剿覆了异军。

都不重要了。

我不再关心这场战事如何收尾,亦是不在意自己还能再活多久。长极一声声的唤着我的名字,我听着,没力气回他,就抱着朵步呆愣的坐在地上。

脑中空白昏沉,耳里尽是些纷繁紊乱的杂音,我只觉得心力交瘁,疢如疾首。眼前霎时漆黑,再听不到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