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数学题磕了一晚上，晚自习放学后，尹钰的脑子不免有些沉，出了校门骑上车，凉风吹上来，昏沉感才散去一些。
到了家门口，发现院子的灯还亮着，透过木门的缝儿撒出来暖黄又昏暗的光，和月光一起映在了门前被踩地光亮亮的石板上。
尹钰推开门，再推着小电驴进去，果然瞧见爷爷躺在葡萄架的躺椅上晃晃悠悠的。
“爷爷，闹了一下午，您还不困呢？怎么还不睡？”尹钰停好小电驴，走过去在爷爷身边的另一把躺椅上躺下。
透过还不甚茂密的葡萄枝叶，半遮半掩，一轮弯月漂亮地别有意趣。
“等你呢。”爷爷悠闲道。
“怎么了？”尹钰抬起手枕在后脑勺下面。
爷爷又晃着摇了几下，才问：“心里的结，解开了大半了？”
这话不明不白，尹钰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爷爷继续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我猜出来个大概了，我的小孙子，和旁人不太一样，是不是？”
风吹过来，葡萄叶沙沙作响，影子也在尹钰和爷爷脸上摇晃，晃碎了月光，也晃出一阵凉意。
尹钰的胳膊上都起了层起皮疙瘩。
“别怕，”爷爷感觉到了，伸手抚上尹钰的胳膊，掌心温暖而干燥，“爷爷明白，不会像你爸妈一样的。”
“爷爷，您，什么时候猜出来的。”尹钰问。
爷爷道：“心里一直就有个影儿，去接你回家的时候，才算认定了。你爸妈啊，固执，老成。也怪我，你爸生下来的时候，我和你奶奶年纪就不算小了，工作正忙的时候，没怎么管顾他，亲情就淡漠些。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思想还这么腐朽，哎。”
尹钰笑道：“难得有老人比年轻人还思想开放的。”
爷爷没接话，一晃一晃似睡着了般。
“爷爷？”尹钰扭过脑袋去看，看见爷爷是睁着眼睛的。
“我少年的时候，也遇见过一个，你这样的男孩子。”爷爷忽然道。
颗粒质感的苍老声音在小院儿里荡着，荡进尹钰的耳朵里，尹钰仿佛循着声音和皎洁的光线，窥见了那个年代。
“那时候，我们都是从苦难里走出来的，看什么做什么，都是小心谨慎的，时代的伤痕，轻易愈合不了。他是我的同学，也是住一个屋子的室友，还一起下过乡，一起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形影不离。等回来了，有一日，我记得他还专门换了一身新衣裳，白净的的确良衬衫，头发都难得地梳了个清爽。”
尹钰问：“然后呢？”
爷爷缓了片刻，才接着道：“没什么然后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灰心了赌气，还是早有打算，写了申请就去支援西藏了。等我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他牺牲的消息了。雪崩时，他冲在最前面去救还有一线生机的伤员，然后，然后......”
尹钰一摸眼角，手指沾上了冰凉的水光。
他能听出来，爷爷从没把埋在心底的这些事说出来过，自己是第一个听这个故事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那个少年，就永远活成了少年的模样。
在爷爷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穿了新的的确良衬衫、梳着清爽头发的少年，裹着满身的阳光，光线将他的笑都映地模糊了。
刻着年代印记的故事，在这小院儿里飘了一个圈儿，又重新落回爷爷心里。
但尹钰知道，爷爷多年的心结，也解开了。
尹钰在数学竞赛集训的时候，在宿舍里见到许凌飞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不太爽。
不为什么，就因为太拽。
尹钰自己可以拽，但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比他还拽。
就是这么任性。
但第一天，尹钰就不得不承认，许凌飞的拽，是很有资本的。
大人夸孩子都爱夸聪明，但聪明和聪明是有区别的。许凌飞的聪明，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气定神闲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
后来得知许凌飞和周菲的那些“恩恩怨怨”后，尹钰怀疑许凌飞每次考出来的分数都是自己在心里算好的，甚至周菲的他都估计好了。哪一次比周菲考的少一点，哪一多一点，甚至少多少、多多少都是想好了的。
数学竞赛结束后，尹钰的生活回归正常。但偶尔几个瞬间，在做刁钻的数学题时，脑中总不禁冒出在那个双人间宿舍里，许凌飞拿着根笔悠闲地写题的侧脸。然后，连思路都忍不住跑偏，会去想，如果是许凌飞拿到这道题，会怎么思考。
“这不像你的思路习惯啊。”周菲看着尹钰的草稿纸，奇怪道。
尹钰只模糊道：“集训的时候，遇到了些更厉害的人。”
你说巧不巧，这边刚夸完，冬令营的时候，就遇上了。
还有更巧的吗？有啊，又是一个屋。
许凌飞看见尹钰都乐了，行李箱随手一扔，拍拍尹钰肩膀：“请你吃饭，不吃对不起这缘分。”
尹钰侧身一躲：“别碰我。”
许凌飞的手还在原地，愣住了。
没记错的话，这话以往都是他对别说的。
有时候，长得好看，的确算是种特权，尤其，是在许凌飞这种外表高冷内心颜狗的人面前。
许凌飞这么狂拽的人，居然没生气也没觉得丢面子，只是打开书包拿出了张纸，随手就写上去了道题，递给尹钰：“写出来了，就不去。写不出来，我说去哪就去哪。”
尹钰眉毛一扬。
有意思。
高考前，在学校的停车棚里再次遇见许凌飞的时候，尹钰才知道许凌飞就是周菲那个提不得说不得的弟弟。
尹钰怄地一口小白牙都要咬碎了。
那道题，他至今还没做出来。
你妈的（哔哔哔），狗东西。
尹钰心里骂许凌飞，还不忘消音。
到T大报到那天，尹钰一直没忍住张望。他知道，许凌飞也有这个保送名额。
“同学，同学，愣什么呢，这是宿舍钥匙，拿好了，这是一卡通。去宿舍的路上要是迷路了，沿途穿迎新服的学长学姐，都能帮你。”迎新的学姐把尹钰的魂儿喊了回来。
尹钰拉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行李箱，道了谢拿着东西，按照地图往宿舍走。
宿舍里还没人，他是第一个到的。
刚把行李箱放倒打开，背对着开着的门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尹钰就听见了敲门声。
尹钰以为是室友，心想这也太客气了，但一扭头，看见许凌飞倚在门框上，笑着看着他，一脸得意，看得尹钰心里又有些生气。
“干嘛？”尹钰。
“找你谈谈。”许凌飞。
尹钰忍住没翻白眼，问：“谈什么？”
“谈恋爱。”许凌飞笑得更灿烂了。
就因为太灿烂，太志在必得，尹钰还没愣一会儿，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冒，两步就跨过去，砰地把门一关，冷冷道：“滚。”
许凌飞无辜地摸了摸自己差点被门撞上的鼻子，摇着头从口袋里掏出来张纸，又敲敲门，把门打开，但没走进去，扬着纸说：“做我男朋友，告诉你怎么解这道题。”
砰——
咔哒。
这下门锁上了。
都这样了，许凌飞还在门口傻乐呢，直到尹钰的室友扛着自己的行李也站在门口，看看门牌号，又看看许凌飞，问：“同学，你怎么不进去，傻乐什么呢？”
许凌飞才回过神道：“没什么，我不是这屋的，我男朋友这屋的，他脾气傲，你多担待，改日请你们吃饭。”
说完，许凌飞就走了，留下莫名被喂了一口狗粮的室友满脸脏话。
操，有男朋友了不起啊。
等一学期还没过半，整栋楼都知道三楼的尹钰，有一个不被承认的男朋友。但所有也都看见过，尹钰板的紧紧的脸在一转身背对了许凌飞的时候，憋不住流露出的笑意。
妈的，明掐暗秀，是人吗？
周菲和黎江江知道的时候，下巴都惊掉了。
尤其是周菲，坐在黎江江家的沙发上拉着尹钰的手，愣了半天，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同桌，变成了我的弟夫？”
尹钰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没答应你弟弟。”
这就超出黎江江的认知范畴了，明明许凌飞送你过来的时候，你笑得挺高兴的啊。
袁浩虽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一直很操心地紧盯着两个人的感情进程，特别纳闷，许凌飞为什么要这样？
但袁浩问的是另一个疑惑：“挺能憋的啊，以前我们怎么谁都没看出来？你自己怎么也不说？”
许凌飞耸耸肩：“那时候，我妈和周叔叔，头疼周菲一个都头疼不过来，我就别给他们添乱了。”
而尹钰终于点了头的那天，是在黎江江和江黎川的婚礼上。
这两人不知道急什么，赶着黎江江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就领证办婚宴，简直是一气呵成。把他们所有人都搞得猝不及防，都给辅导员交了一张请假原因为参加好朋友婚礼的请假条。黎江江的请假条更离谱——请假原因写的是回家结婚。
等婚礼的流程都走完了，大家都上去自由表演节目助兴的时候，许凌飞忽然走了上去。
尹钰和许凌飞对视上，和周菲袁浩玩闹的笑容都收了起来。
“尹钰，一眨眼都两年了，我天天粘着你，但从没认真地跟你说过。”许凌飞盯着尹钰，“我用我整颗心、整个灵魂、全部生命，爱慕着你。我爱慕你的智慧，也眷恋你的喜怒哀乐。这道题，”
许凌飞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纸，早已经皱皱的了。
“早已经难不住你了。可“未来”这道题，我想和你一起去解。”
袁浩看见，许凌飞和尹钰的眼圈都有些红，心里松了口气——成了。
江黎川口中对着黎江江抱怨：“许凌飞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在咱们婚礼上出什么风头？”
可眼底的笑意和安心，谁都看得见。
喜上加喜，大家都高兴地离谱，全都醉地没了样子。但这种情形下，袁浩还是没忘拉住许凌飞，问出了自己心中憋了两年的疑惑：“你早这么走心些，和尹钰不早就成了？整天欠了吧唧地跟找揍似的，图什么？”
许凌飞醉红的脸上全是得意的高深莫测：“这你就不懂了，图他高兴。”
追逐的游戏里，你是永远的宠儿，所有的佯怒、喜悦，甚至娇嗔，都在抹平过去的一切，在你心里铺上新的、培植爱的土壤。
我眷恋你鲜活的喜怒哀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