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东门外的残雪还没有化尽，寒风凛冽，旌旗幡飞，侍卫们腰悬长刀，手握长矛，肃然侍立。太子同水溶率领礼部众官员在城门驿馆处等候柔然使臣的到来。一时，探路的小厮来报还有半个时辰方到，大家便一处闲话解闷，太子回头对水溶笑道：“听说这公主是柔然最美丽的女子，据说‘以花不能喻其貌，以鸟不能喻其声，以月不能喻其神，以柳不能喻其为态，以玉不能喻其骨，以冰雪不能喻其肤，以秋水不能喻其姿，以诗词不能喻其心’，是柔然国主的掌上明珠。”水溶见太子说的眉飞色舞，淡笑道：“这都是‘据说’，太子也阅女无数，可真曾见过这等女子？”
太子摇头笑道：“不曾。就是父皇的后宫三千，我也未曾见过一个，到目前为止，也就你那王妃还能比之一二。”水溶眼神一沉，笑意已然隐去。太子觉察水溶的异样，忙解释道：“我并无他意，你别多心！你那王妃美则美矣，却娇娇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就你能受罢了。”水溶暗道你不知道她的好，自会如此说，面上却笑道：“婚事乃先父所定，我不敢背弃。”太子看着这个半臣半友的表弟，玩味笑道：“水溶，你在我面前还耍这等花样。听说你那王妃已身怀六甲，你却连个侧妃都没纳。怎么，可是你那王妃善妒？若你王妃妇德有亏，我去跟母后说一声，自会赐你几个绝色宫女收在房里，王妃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算你违背情意，岂不两全？”水溶忙笑道：“谢太子体恤。此等小事万不可劳烦皇后娘娘，我罪过大矣。”
太子笑道：“平日里你也喝酒狎妓，这个时候倒装起正经来，也就去哄骗你那单纯的王妃罢了。”水溶不想在这事上纠缠，只笑道：“母妃对子嗣甚为看重，我不想这时候堵王妃的心。若她真有个好歹，母妃必责怨于我。”太子点头笑道：“也是。当日我那侧妃第一次有孕，母后把我叫入凤鸣宫好一番叮嘱，又给她送汤送水，还接去凤鸣宫住了好些日子。”水溶道：“那时太子年幼不知轻重，皇后娘娘担心也是有的。”太子一手拍到水溶肩膀上，大笑道：“你也不必苦闷，得空儿我给你在府外选房外室。等王妃生了，再接进府去，王妃耍几天性子也就受了。”水溶忙道：“太子国事操劳，哪能再挂念这等小事。”太子以为水溶口是心非，摆手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到时一定给你找个清白人家的千金小姐。”水溶还要再说，侍从过来报柔然公主已到，水溶只得作罢，忙陪太子迎了出去。
远远看着身穿藩服的侍卫举着高旗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九曲华盖的四驾大彩车，车四角悬有雪白色风铃绒团，随着风起车动清脆有声，车后自有柔然亲兵护送。水溶知道车里就是公主了，因柔然国刚发生政变，国内政局未稳，此次公主和亲就只有四名使臣陪送，未免有些单薄。太子率百官迎上前，柔然使臣下了马，右手放于左胸，躬身行礼道：“柔然使臣努哈受国主之命护送公主来天朝结亲，并愿永久归顺天朝，向天朝纳贡献岁，永结盟好！”水溶看着努哈虽异国装扮，汉语却说的甚为熟练，神色不卑不亢，举止进退得宜，恐不是简单的人物，遂欣然上前施礼，介绍道：“这是我朝太子，奉我皇万岁之命前来迎接公主。”努哈躬身施礼问候。太子笑道：“天朝愿与柔然固蒂结盟，永消战乱。公主来到天朝，亦享我朝公主之尊，望公主同在柔然一样自在。”又指着水溶道：“若公主有不随意的地方，只管去找北静王爷，北王自会调停礼部让公主满意。”
努哈一愣，诧异的看向水溶：“你就是天朝的北静王爷？”虽是简单一句话，却让水溶一惊，自己从未去过边疆，听他的语气却似乎知道自己，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告到皇上那里去，可是个通敌的罪名，面上却淡笑道：“是！公主成亲前一切事宜，俱由在下操办。公主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努哈又仔细打量了水溶半响，忽然释然笑道：“努哈代公主感谢王爷费心！”又回头对后面的侍卫唧唧呱呱一番，侍卫领命去马车旁给公主传话。太子疑惑的看向水溶，水溶面色微沉，轻轻摇了摇头，却让太子神色更加复杂，直看的水溶脊背发凉。
一时侍卫回来传了公主的话，努哈道：“公主说谢天朝盛情款待。既入天朝，就是天朝臣民，请太子不必诸多劳心。”太子暗叹这个公主倒是个知好歹的，和亲一事说的好听是友好结盟，说的不好听就是柔然送给天朝的一份礼物，无论好坏由着天朝欺负而已，想到这儿，太子笑道：“礼部已为公主重新布置了驿馆，公主远道而来，请先去驿馆歇息，午后父皇在宫中设宴，为公主接风洗尘！”努哈谢过。水溶前面引路进城，太子率百官回宫复旨，水溶安排公主回驿馆歇息。
午后，皇上在瑶光殿设宴，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俱盛装出席，满满一堂。太子同几个皇子一顺溜儿坐于大殿左侧，再往下便是亲王、郡王，对面当头是为柔然公主和四个使臣设的座椅，再往下便是丞相、尚书等官员。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柔然国却只有四个使臣落座，公主之位空缺。水溶微微皱眉，半个时辰前已命人去驿馆接公主，现在该到了才是。眼看吉时已到，水溶顾不得避讳，悄声招内侍过来吩咐了两句，内侍刚走，努哈已从对面打发人过来回话，让水溶稍安勿躁，示意公主一切安好！虽是小小的一个举动，看在各大臣眼里却各有心思，忠顺王笑意更浓，眼中闪着掩不住的得意。水溶怎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在心底轻叹了声，径自低头饮茶！半响，戴权拿着拂尘从后殿转出，拖着长长的调子，唱道：“皇上驾到！”众臣忙起身离座，伏跪叩拜，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今日一身明黄五爪飞龙黄袍，头戴赤金琉璃宝石皇冠，心情甚好，爽朗笑道：“众爱卿平身！赐宴！”众臣归坐。
努哈走至中间行礼道：“柔然使臣努哈见过天朝皇帝陛下！微臣奉国主之命护送公主和亲，并代我国国主向皇帝陛下送上崇高的敬意！”皇上笑道：“不必多礼。你们一路辛苦，既来天朝就多住些时日，也好看看我们的风土人情！”努哈恭敬道：“微臣一路行来，但见天朝土沃水美，民风淳朴，人物风流，远非柔然小国可比。柔然愿永久俯首纳贡，归顺天朝！”这几句话说的皇上甚为得意，笑道：“那也请爱卿回去转告国主，以后我朝与柔然就是兄弟盟国，只要有我朝一日在，就会同柔然同心同德，保柔然政局稳定安宁，百姓安居乐业！”
水溶微微皱眉，这个努哈，话虽恭顺，却为皇上设了个陷阱，皇上如此承诺，岂不是日后将士们不仅要保本朝百姓安宁，还有护着柔然？水溶抬头看向皇上，皇上只淡淡笑着，看不出什么心思。努哈低头道：“微臣代国主谢皇帝陛下！”皇上扫视了一周，却见公主的位子空着，脸色微微一沉，不由问道：“不知贵国公主何在？”声音里已含着隐隐的怒气。努哈不慌不忙道：“回陛下！公主为表柔然归顺诚意，愿献上一舞为陛下饮酒助兴，请陛下稍候！”努哈话刚落，忠顺王已出声不悦道：“放肆！皇上尊贵万方，岂能等候你小国的公主？”皇上抬抬手，淡淡道：“无碍！忠顺王不得无礼！”这话无疑给忠顺王一记耳光，当即让忠顺王脸面紫涨，再说不出一句话。水溶已嗅出这里淡淡的火药味，更加沉默不言。
一时开宴，丝竹渐起，管弦阵阵，宫女来往穿梭献菜倒酒。皇上先起身举杯朗声道：“为我朝与柔然永久和平干杯！”众臣忙高声唱和：“皇上英明！”举杯同饮！柔然使臣又敬了一杯，众臣又陪了一杯。再落座时，曲调一转，鼓声阵阵，渐有铿锵之音，一百二十八名披甲执戟的士兵踏歌而入，这就是有名的《秦王破阵舞》了，该舞原为秦王李世民通过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登基后亲自设计编制，将军队阵型融入歌舞之中，全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以像战阵之形。舞凡三变，每变为四阵，计十二阵，与歌节相应。全曲浑然天成，气吞山河，磅礴之中不乏温润，大气之下不失高雅，于冲和平淡中见精妙，每每让观舞之人激情澎湃，如若置身枪林弹雨的沙场，不能自抑。此舞在此用意甚明，无外乎让柔然看看天朝的兵力，从此不敢再起叛逆之心。努哈心下了然，却面不改色，静静观舞，倒让水溶暗起敬佩之心。四皇子旭佑却心潮澎湃，暗想着是否也效法李世民杀太子而代之，抬头看向皇上，皇上却投过来威严的一瞥，旭佑忙低下头去，心下更加不愤，暗恨皇上偏心！
一舞毕，努哈举杯淡然道：“中原果然人才辈出，连歌舞亦豪壮有力，臣等倾羡不已！”皇上笑道：“这不过是娱乐凑趣的伎俩，不值一提。”努哈道：“此番前来，臣等未备歌舞愉悦皇上。只有公主自编自舞一曲，请皇上一笑看之。”说罢轻轻拍了拍手，低低柔柔的曲调渐起渐悠，水溶细细听之，不像丝竹、琴弦，似有笛音却比笛声轻扬，似像管弦却无管弦低沉，正在纳闷不知何物弹奏，一身穿素白薄纱的女子婉转而入，冷袖回雪，步转舞轻，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急转时如旋风肃雨，轻柔处似丝云慢移。一袭薄雾轻纱掩了口鼻，留出一双琥珀色的美眸，遮隐在羽扇睫毛下，似深水静潭，勾魂摄魄，更引人想一睹轻纱下的容颜。轻纱却随舞姿似起非起，似扬非扬，每每让观者以为能偷窥底下的玉颜，却又在转身处垂落遮掩，更让人心底跟猫抓儿般心痒难耐，再次静候着下次轻纱的飞扬。
满朝文武都静静看着殿中的女子翩翩起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女子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这大殿便是百花盛开的乐园；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大殿便是吹化冰雪的第一缕春风。游龙惊鸿已不足以形其态，秋菊春松亦不足以比其姿，观者深深陷入舞中，久久不能回神。努哈静静看着满堂文武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蓦地，曲调一个拔高，如玉落裂帛，女子渐舞渐急，一个回身急转，面上的轻纱飘飘而落，露出轻纱下绝色的容颜。众臣低声轻呼一声，又忙捂住了嘴，唯恐吓着了她。水溶举杯的手定定停在半空，亦看呆了去，若说黛玉是世外仙姝，空灵飘逸，这女子就是入世玄女，眉眼间摄人心魄，却又深不见底。水溶想了半响，方想出一个词来形容：风情万种！中原的女子受礼教教化太深，即使床第之事上也端庄斯文，勾贱栏里的女子又有浓厚的风尘味，“风情”这个词似乎就是为这个女子而创造的。
曲调蓦地一转，水溶恍若回神，轻轻执起酒杯，不动声色的掩住自己的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暗暗忖思着柔然的用意。此女只凭容貌就能夺人心魄，若真入了后宫，必是魅惑君王的祸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前车之鉴不远，难道要在今日再上演一场美人计。想到这里，水溶背后浮起一层薄汗，轻轻抬头看皇上的神色，眼睛似眯非眯，嘴角似翘微翘，看不出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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